柴文献从一个穷山区的农家孩子,到进入县委工作,到最后来到北京跃入未名湖自杀,这是一个希望——失望——绝望的悲情故事。
老希原本写诗,当年怀揣已经出版的三本诗集来北京寻找机会,却四处碰壁。这不是老希的错,也不能够怨怼社会。在我看来,这仅仅只是诗意遭遇到某种“反诗意”文化语境后必然的结果。我见到老希的时候,已经是2003年的事情,和所有写作的人一样,老希对于文坛现状感到忧虑,他说起诗人身份给他带来的尴尬和无奈,感慨不已。我从他的言谈中能够体会到虽然每天穿梭于杂志社与报社之间,但是他心里真正惦记着的还是这本小说的写作。
小说名叫《涅槃》,想来是借用佛家涅槃的寓意,主人公最后走向死亡,但却是为了死后的新生。上个世纪初,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写凤凰鸟焚火以身,死而后生,呼唤的是一个新世界的诞生。而这个世纪初的老希要说的则是一个生命个体的重生的问题。同样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郁达夫写就了他的那部震惊中国的《沉沦》,主人公最后在忏悔与企盼中自杀,而这个世纪初的老希表述的也是一个从奋进到沉沦的故事,也是以情爱作为切入民族叙事的线索,而最终也同样发现:爱情本身无法作为一种拯救力量对个体施以救赎的职责。时间过了近一个世纪,但是人文精神之间的这种呼应对照却发人深思。四季有轮回,而在自然时间之外的文化时间中,也同样存在着某种奇异的轮回,这应该不是巧合。尼采经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于一种“永恒轮回”的观念,事实上即使我们不作哲学的形而上的推理,单单从文学的形象思维中也不难明白这种预言对于生命个体乃至于我们的整体文化来说意味着什么。毫无疑问,我们从中能够照见的不仅仅只是凤凰鸟或者是柴文献(《涅槃》的男主人公)的命运,也能够识破某些关于我们自身的个体寓言,还有与我们的社会和民族息息相关的历史象喻。
柴文献从一个穷山区的农家孩子,到进入县委工作,到最后来到北京跃入未名湖自杀,这是一个希望——失望——绝望的悲情故事。老希的气魄很大,既要包容个体的情爱经历,又要融合二十世纪末期中国的社会变迁,官场、职场、考场、情场都在小人物柴文献的生命磁场中聚集,而自杀却是对于包围在自己身边的磁场的最终的拒绝。平凡如我辈,生自是无法选择的,但死又总是太过沉重。圣人已经说过:“未知生,焉知死。”但是老希的主人公却并没有听从圣人的教诲,走投无路的柴文献对于死的认知是西方化的,死亡并不是对于苦难现世的超脱,而是某种言说的姿态,死是对生的尊严的执守而不是放弃,是对于忠贞爱情的最后的放歌而不是玷污,是对于理想中的文化圣地的皈依。选择死亡恰恰就是选择了某种永不妥协的姿态,而我相信这正是柴文献身上最具有生命气质的一面——他敢于主动选择生命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敢于用生命来完成生命的最后一次歌吟。
新时期以来很多作家都写过农村青年走向城市的故事,像路遥、贾平凹等等,这是一种类似《红与黑》中的于连式的奋斗过程。和于连一样,高加林们始终在荣誉感、自卑感中徘徊,他们既想摆脱祖辈的命运,但是卑微的身份又像是烙在脸上的印记一样难以拂去。于是表面上看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但实际上却只是来自于一个人的心灵内部的战争。而对于柴文献来说,则是他的“诗人之我”与“世俗之我”之间的较量,“诗人之我”在终极的意义上否定了世俗中一切的功用与享乐,而一心固守某种纯美的精神立场,而“世俗之我”却对于诗人的无用的美与爱抱一种嘲讽的态度,于是在这人物的内心深处便必然要掀起惊涛骇浪。之所以说了这么多主人公的事情,实在是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能够看到太多的历史与当下的文化衔接,老希一再强调他并不想写一个人见人爱的人物,而是要写一个自然真实的鲜活的人,这个人身上附丽着七情六欲五谷杂陈肯定会有不少缺点,但是他就生活在我们周遭。在这个轰轰向前的时代的车轮下,我们总是能够看到这样的身影,他们要么“向死而生”,要么“向生而死”,要么永久地被车轮碾过,要么苟延残喘下来去寻找新的生机,但是最初的理想主义已经被现实主义取代——这不是涅槃,而是无奈。
值得注意的是老希的这本小说主要是以对话形式来推进情节发展的,人物性格以及故事演进都清晰地呈现在对话之中。另外,大段大段的心灵独白也是小说的一大特色。正是通过这种对话与独白的形式,老希将自己以及笔下的人物们袒露出来,也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作者的真诚以及人物的真实。
《涅槃》是一部具有时代精神的作品,它倾尽了作者多年的心血,从头到尾洋溢着某种赤子般的激情与热爱,相信能够给读者以智性的反思和美的回忆。
(张胜友,著名作家,国务院参事,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原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党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