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皆知齐白石先生以画名世,却不知他对自己的评价是: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可见篆刻在齐白石艺术创作中的重要地位。
据《齐白石印谱》,老人一生篆刻治印三千余方;其子女估计应有六七千方。目前存世的,大多是中年成名和“衰年变法”之后的篆章,他早期的作品却很稀觏。偶有见世,皆可作为探索齐白石印作技法源流的鉴证。
我收藏有齐白石早期篆章四方,是先父北溟公的遗物。而先父的遗物又是先祖传下来的。先祖严鹤云籍贯湖南湘潭,耕读出身。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作为举人进京会试,曾参加康、梁发动的“公车上书”。
严鹤云与齐璜居本同里,结为知交(详情参见拙文《高吟清兴如旧》载《新民晚报》83/12/28)。齐虽出身农村木匠,喜读诗书,颇工雕画,但其时也只名在乡里。据《齐白石全传》记载: “第一次来到湘潭县城,齐白石觉得一切都很新鲜。经同乡严鹤云介绍,齐白石有幸来到郭公馆画像,结识了清朝名将郭松林之子郭葆荪(郭人漳)”。随后郭人漳又将齐白石介绍给时任翰林院检讨的湖湘大儒王闓运,拜为门下,从此别开天地。
这次介绍,对于齐白石命运有怎样意义?二十多年后齐白石已遐迩闻名。1922年11月齐得知郭人漳逝世的消息,在日记中写道:“十几日得仲华函,知郭五于十七日死矣。余即往慈园一哭,朋友之恩,声名之始,余平生以郭五为最。”
朋友之恩,声名之始,说明此番介绍,实在是齐白石艺术生涯的一个转捩点。这篇日记没有提到严鹤云,但有关严齐情谊,齐白石曾于严鹤云1910年故世后在另一本《寄园日记》里提及:
五月廿八日记:玉阶赠严鹤云所书之联,无款识,系鹤云得意作,自藏箧底,死后所得也。是夜,枕上作记,平明书于联傍。北海书法如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其天资超纵绝伦。吾友鹤云书法严谨,心正笔正,锋芒不苟,亦如其人。自称师北海,是耶?否耶?此联为鹤云得意书,自藏箧底,尚未款识,亡后,余于东粤得之。感故人平生与余之情重,学书之工苦,记而藏之。
“感故人平生与余之情重”,这是齐白石发自肺腑的慨叹。这番慨叹,又拓开了齐白石另一扇艺术之门。
近年研究齐白石书法的专家(参见徐清《齐白石手稿的文献价值与书艺特征》、上海齐白石书画院《读齐白石手稿》)发现齐的书法在四十多岁后有一个极大变化,从早期模仿金农、何绍基,忽然转向唐代大书法家李邕(即上面日记中提及的李北海)的风格,笔势纵横,风格奇倔,成就极高的造诣。他们都认为:
“齐白石这段为友人严鹤云书联所作的题记,笔画瘦挺,结字欹侧,与该日记其余部分较率意粗朴的字迹相比有明显差异,而日记的封面题字《寄园日记》也已是明显的李邕行书风貌。从齐白石所述可知,严鹤云书法取宗李邕,用笔严谨不苟,书如其人。齐白石此期开始接受和临仿李邕行书,与严鹤云有一定的关系”。
朋友之恩,应酬往来,先祖严鹤云原收藏有极多的白石早期作品,包括画作册页和书法篆刻。先祖父为官清廉,四十多岁在岭南故世,死后萧条,家道中落,其时先父只有三岁。但他大半生都将白石画印妥善收藏。可惜文革中抄家,被席卷一空。文革后归还抄家物资,只拿回四枚图章。
这四枚图章,材质都是寿山石。 一枚白文“花好月圆人寿”,边款:“鹤云先生正篆 白石草衣 璜”。
一枚白文“士各有志”,边款;“鹤云道兄先生教 癸卯正月弟璜 重刊”。(清光绪29年,1903年)
一枚白文“静修斋”,边款:齐璜。
一枚朱文“翰墨缘”,无边款。
齐白石自称“见丁黄,始知刻印”。二十岁时得到丁黄印谱始习篆刻,从浙派入手,以切刀为主,布局上颇有拘泥呆板之嫌。所以这几枚早期石章便与齐白石后期风格大相径庭,故今人见之多不信其真。对此,《齐白石经典印作技法解析》(作者薛元明)一书(24页)作了分析:
“从目前遗留下来的齐白石初涉篆刻时为数不多的早期作品来看,平正稚嫩,因“积累”无多,技法上也不过关,从而造成多种不足。如“士各有志”,“志”字心字底几乎成直线,每个字都绝对对称安排,用刀均匀,缺少变化。“翰墨缘”中各字字形松散,边栏单薄,部分相同笔画缺少变化。“花好月圆人寿”较前三印在用刀上稍见起色,但字形安排仍然显得别扭呆板,其中“花”、“月”和“人”三字字形笔画刻意弯曲,填满印面,显得闭塞沉闷。”
但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白石曾感叹挚友鹤云“学书之工苦”,他自己何尝不是“晨起临池当早朝,夜长镌印忘迟睡”。1905年,41岁时白石得《二金蝶堂印谱》,开始转学赵之谦,刚健超纵,“苦工十年”。六十岁时皈依汉将军印,单刀侧锋,布局奇谲,成就纵横欹侧、力能扛鼎的个人风格。
多年前我曾携几方印章给西泠印社专家掌眼,他一口咬定都是假的。他说文物应流传有绪,齐白石印谱上未见著录,风格也不类,故不可能为真。
两年后我在日本大阪心斋桥书店买到一本北京荣宝斋出版的《齐白石印影续集》(戴山青编著,齐白石子齐良迟审编)。其中,我收藏的这几枚印章赫然在目。这说明齐白石后人留有印拓,斯不可信,孰可信?
知友交厚,翰墨缘深。1983年齐白石诞生120周年纪念活动在湘潭举行,先父应邀参加,曾写下一首《念奴娇— 忆白石山人旧事》:
画坛遗事,忆儿时慈母灯前亲授。先父生平然诺重,白石山人交厚。壁布松筠,帘喧燕雀,一室何曾陋?云中仙鹤,笺传语谶奇透。
点笔价重连城,家藏多幅,更篆章稀觏。翰墨缘深士有志,花好月圆人寿。天外飞来,焚坑劫在,往事休回首。“挂书无角”,高吟清兴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