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到15日,我和来自全国100多所院校的300位新三届学友,在天津港登上地中海号邮轮,共同参加了一次六天五夜的海上旅行。
12月11日下午,举行新三届四十年海上论坛,我应邀发表了演讲,讲稿全文如下: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大家好!
面对新三届学友,分享往事,我感到诚惶诚恐。
我是1951年生,1977年参加高考,录取到山西大学历史系,1982年毕业。我的主要职业是期刊编辑,从《晋阳学刊》,到《炎黄春秋》,先后供职于多种杂志。我研究当代中国的学术史、思想史、知识分子命运史,写过一些书和文章。我不曾在任何出版社工作,更不掌握体制内的任何资源,只是在市场的夹缝里,以敲边鼓的方式,介入过一些图书出版。
下面就讲讲与顾准、遇罗克、韦君宜、黄万里相关的出版往事。
顾准30年代参加革命,50年代、60年代两次被打成右派。受难使人思考。在计划经济被当成金科玉律的年代,他最早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他全面质疑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体制,超越了国家意识形态体系,对革命作出追根溯源的反思。他说:“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为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吴敬琏说,从人类在20世纪进行的将近100年改造社会的历史大试验中看得很清楚:如同先贤顾准所说,不管立意多么真诚美好,沿着1789年(法国大革命)——1871年(巴黎公社)——1917年(十月革命)的道路,能够获得的决不会是人们曾经许诺过的地上天国,而只能是大灾难和大倒退,娜拉出走以后又回到了原处。
顾准1974年底去世,只活了59岁,死在改革开放的前夜。但他的精神遗产,在转型时代大放异彩,学界公认他是当代中国最卓越的思想家。顾准思想的精华,突出表现在他和弟弟陈敏之的通信里。80年代,陈敏之把这些通信编成一本书,取名《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但出版不顺利。1994年,是他逝世20周年。1995年,是他诞辰80周年。陈敏之自掏15000元,在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顾准文集》,首印3000本。顾准不寻常的价值,知识界一个小范围早就知道。我供职的《晋阳学刊》,80年代登过他的遗作。1995年2月,我路过人民出版社读者服务部,看到“《顾准文集》已到”的广告,赶快买了一本。接着发表了三篇读后感。1996年1月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说他是陈敏之,到了北京,要和我见见面。我赶到他下榻的招待所,和他谈起,顾准是否还留下了一些未曾发表的文字?陈敏之告诉我,他手里有顾准的日记。
不久,我见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老编辑黄德志。她经营社科书店,问我有什么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俱佳的书稿?我谈到顾准日记。她对顾准十分钦佩。当下说定,我找陈敏之联系书稿,她联系出版发行。陈先生很快就把日记的复印件寄给我。共三部分,一本是顾准1959年10月至1960年下放河南商城监督劳动时的日记,一本是顾准1969年11月至1971年9月下放河南息县五七干校的日记;一本是顾准1972年10月到1974年10月在北京读书生活的日记。日记记录了饥饿的威胁、疾病的折磨、失去亲人的悲痛、没有读书、写作的时间和条件的苦恼。在物质匮乏和精神折磨的双重压力之下,顾准关注的仍然是民族的命运、人类的前途。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从工业,到农业;从物价,到财政;从经济,到政治;从内政,到外交;从国内,到国际,他都有独立的见解。我拿到了稿子,黄德志联系出版不顺利。一家出版社的总编同意出,社长不同意;一家出版社的一把手同意出,二把手不同意。我只好继续找别的出版社。我向《书屋》主编周实谈起此事,他介绍我认识了谭合成,谭合成愿意投资出版,找到经济日报出版社长初志英,她拍板开了绿灯。与联系出版的艰难相比,编辑过程一路顺风。我请李慎之作序、王元化题写书名,吴敬琏接受采访,都很痛快。陈敏之当时77岁,他和我一起,捧着清样,连着校了四天。谭合成投资《顾准日记》并非偶然。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作家,著有记述道县惨案的力作《血的神话》。
《顾准日记》1997年秋天出版,好评如潮,再次掀起“顾准热”。北京出版社一个编辑约我写《顾准传》。我说,为顾准立传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没有几年功夫难以完成。但我想编一本回忆与评论顾准的文集。他表示可以,但希望书里有一些新材料。说定要访问一些顾准生前友好。我先后访问了好几位和顾准有过直接交往的人,又与陈敏之联系,请他回忆顾准的家世。当时陈先生刚刚做了胃切除手术,化疗后体质很虚。直到1998年1月,他才同意我去采访。我到上海华东医院见了陈先生以后,他告诉我,了解顾准的生平,有一个材料可以参考。于是,他把保存了多年的顾准在1968年到1969年写的20几万字的交待材料借给我看。我一看,价值非常高。顾准把自己50岁以前的主要经历、社会关系和思想历程都写到了。于是,我和陈先生商量,能否以《顾准自述》为题,出版这本书。陈敏之同意了。我和出版社签了合同,决定同时出版《顾准自述》和《顾准寻思录》。我编好了书,出版社也排出清样,陈敏之却来信说,《顾准自述》缓一缓,先出《顾准寻思录》。原来,上海有人正在撰写顾准传记,他怕《顾准自述》出在前面,影响传记的市场,恳求陈敏之,在他的传记问世之前,不要让《顾准自述》面世。陈敏之答应了他的恳求。北京出版社本来更看中的是《自述》,《寻思录》只是捎带,一看《自述》不出了,《寻思录》也就打了退堂鼓。
我只好再找其他出版社联系。作家出版社唐晓渡理解顾准的意义,说服社领导,接受《顾准寻思录》的选题。发行部门表示,市场没把握。我只好找朋友帮忙。董怀明说,我尊敬顾准,这本书的市场风险我包了,成为投资人。
以后,中国青年出版社要出《顾准文存》,我建议陈敏之和顾准的儿子达成谅解,共同出版包括《顾准文稿》《顾准日记》《顾准自述》《顾准笔记》的四卷文集,比较全面地展示了顾准的思想遗产。
再说遇罗克。90年代中期,我认识了在座的徐晓女士。她是北师大中文系77级,当时在光明日报出版社工作,1998年夏天,徐晓问有什么好选题,我提出编辑《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与她一拍即合。她提议邀请徐友渔共同完成。在各方朋友支持下,一个月就集中了书稿的全部内容。
遇罗克生于1942年,高中毕业,两次参加高考,成绩优异,因为父母是右派,都不予录取。他只好到北京郊区下乡,又做了学徒工,一直坚持博览群书。文革初,面对血统论,24岁的他完成了《出身论》,经《中学文革报》在国内广泛传播。他主张人生而平等,废除中国普遍存在因为家庭出身带来的人权歧视。他在人权领域的历史贡献,可以与马丁.路德.金并论。1970年3月5日,他被判死刑,还不足28岁。1979年,他被平反昭雪。1980年,他得到公开宣传。但直到1998年,他的遗著不曾结集成书。徐晓原来计划在自己供职的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报社的领导提出,如果收入他当年报道遇罗克的文章,就要履行送审程序。一送审,书就可能流产。于是徐晓决定不收社领导报道遇罗克的文章,自己投资,拿到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总算在1998年底问世。
因为这本书,我认识了和遇罗克的弟弟遇罗文。他是《中学文革报》的创始人之一,文革中两度入狱。我提议他写一本回忆录,讲述个人经历和一家人的命运。1999年秋天他就写成回忆录《我家》。2000年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我作了序。
出完遇罗克,我还想出王申酉文集。他是同代人中的另一个杰出思想家。1945年出生在上海的一个工人家庭,17岁考入华东师范学院物理系。文革前,他就开始独立思考,反思三面红旗,批评人迷信,为右派分子鸣冤。文革中他一直挨整,不分配工作。毛泽东去世后,他给女友写信,表达自己的政见,被监视者告发被捕。他1976年11月18日到23日写了长篇“供词”,全面地反思极左思想的恶果,提出了尊重价值规律,打破闭关锁国,实行对外开放等主张。因为思想超前,他于1977年4月27日被判处死刑,年仅31岁。
拨乱反正的年代,在华东师大党委书记施平、上海市委周克等人努力推动下,王申酉得到平反昭雪。《人民日报》准备大张旗鼓地宣传,派记者金凤采访,写成长篇报道。有关领导人说金凤的报道写得很好,却要求“藏之名山,传之后世。”金凤把王申酉留下的日记、书信、自白和自己的长文合成了一本书,屡次寻求出版机会,都不成功。我和金凤商量,以王申酉的遗作为主,连同金凤的报道和相关回忆,编成《王申酉文集》,几次尝试在国内出版,接连碰壁,只好在香港出版。施平先生已经112岁,仍然在世。他的孙子名叫施一公。
韦君宜的《思痛录》出版于1998年。她在1976年开始动笔撰写《思痛录》,一本十几万字的回忆录写了十几年,完成的时候已经中风,半身不遂。这本书的主题是反思自己经历的历次政治运动。她最痛心的是,当初放弃留学机会,从清华投奔延安。留学美国的同学,成了世界知名的学者。她则遭遇抢救运动,不得不违背良心,说假话才能过关。她是出版家,长期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但对自己这本书的出版,却不抱希望。
这本书责任编辑是我妹妹丁宁。她也是新三届,北大一分校78级,毕业后进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7年,他们社拟订了一个“百年人生丛书”出版计划,体裁是回忆录,要求作者是名家。丁宁向我求助。我知道韦君宜有一部回忆录在亲家牧惠手里,就说,找牧惠联系书稿可以,最好取稿同时签合同。领导同意。1998年2月下旬,我和丁宁来到牧惠家中,取了稿子,签了合同,承诺三个月出书。丁宁把稿子拿回来一读,非常震惊,还没有一本书如此痛彻地反思半个世纪以来的政治运动,同时解剖自己的灵魂。总编辑李志强看了稿子说,删一点可以出版。于是,一审、二审、三审,前后删了三遍,锋芒稍减,未伤元气。1998年5月12日,《思痛录》第一批样书印出。牧惠带着丁宁到协和医院,把样书送到了韦君宜手上。病重的韦君宜已经说不清话,但十分激动。牧惠还把搜集的关于《思痛录》的评论文章交给孙珉和我太太邢小群,编成《回应韦君宜》,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使得《思痛录》的回声,得到了集中的展示。我还推荐了何济翔《沪上法治梦》叶笃义《虽九死其犹未悔》,也纳入《百年人生》丛书出版。
再说黄万里。他是黄炎培的长子,30年代的留美博士。50年代,中国让苏联专家设计三门峡水库,中央请70个专家论证,只有黄万里一个人反对建坝。他被打成了右派。三门峡水库第一年蓄水,第二年泥沙淤积,渭河流域遭遇水灾,威胁到西安。2000年,我和朋友赵诚、《老照片》主编冯克力、编辑张杰一起到清华大学九公寓,拜访了黄万里,当时他已经89岁。他向我们讲述,他为什么反对在三门峡和三峡建坝。赵诚撰写的文章《但教莫绝广陵散》在《老照片》刊出,黄万里十分认可。2001年8月26日,黄万里与世长辞。临终前,教研室同事帮他编了一本《黄万里文集》,只印了500本,内部散发。我觉得很珍贵。黄老的长女黄且圆是杨乐夫人,我和她商量,增加四篇有现实意义的文章,自印一千本。冯克力建议,组织《黄万里传》,请赵诚撰写。赵诚表达了立传的愿望,黄家全力支持。把黄老的日记、诗词、书信、未曾发表的手稿都给赵诚参考。赵诚跋山涉水,到北京、四川、湖南等地,寻访黄万里的同事学生和工作现场,作了艰苦的调查研究。赵诚当时得了肺癌,切了一叶肺,上楼都很吃力,走南闯北更为不易。但他尽可能地搜寻第一手资料,使传记更加丰满。山东画报出版社和他签了合同,却不敢履约。又找了几家出版社,也不敢拍板。2004年春天,出版家刘硕良来北京,成立了一个文化公司,想以体制内外结合的方式推动优秀图书出版。他问我有什么书稿可以推荐。我当即推荐了赵诚撰写的《黄万里传》。刘硕良用了三个月时间,在长江文艺出版社以《长河孤旅》的书名推出。接着,赵诚又把黄万里的遗著和诗词,编成《追寻黄万里》,在山西出版。去年年底,赵诚病逝,享年70岁,他也是新三届,1977年参加高考,被太原师专录取。
新三届已经陆续离开社会前台,进入养老族的行列。回首四十年,略感欣慰的是,我参与过有关黄万里、顾准、韦君宜、遇罗克的出版,传播过他们的精神。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先贤的名字还在流传,没有被时间湮没。
黄万里生于1911年,顾准生于1915年,韦君宜生于1917年,比我们长一辈。遇罗克生于1942年,比我们年纪稍长,基本上是同代人。我为什么说从他们身上找到了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座标,基于两点:
一是智慧,思想上先知先觉。黄万里在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领域,顾准、遇罗克在政治社会领域,都提出了超越时代的独立见解。韦君宜不是先知先觉,也是大彻大悟。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二是风骨,人格上坚守良知。顾准要当以鲜血做墨水的笔杆子。遇罗克说:乾坤特重我头轻,他是舍生取义的典范。黄万里完美实践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韦君宜一息尚存,也要解剖自己,留下沉痛的历史教训。古代圣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在他们身上得到活生生的体现。他们的精神遗产,比肉体生命更长久。
这对于我们和后来的读书人,如何处身立世,如何面向世界,走向未来,或许不无启示。
谢谢大家!
演讲结束时,在座的新三届学友们给以长时间掌声鼓励。中国人民大学的马道学友还写了一首诗:
赞丁东陈剑二君
长思姜翁钓渭水,
再叹柳公悲潇湘。
纵使鸟绝君未至,
总有孤蓑立寒江。
新三届学友们的鼓励,我将铭记在心,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