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时报0990期     2023年07月11日
《天地之中说聊斋》新书出版

《聊斋志异》的绿色解读

来源:美中时报 版次:美中时报0990期 作者:鲁枢元/ 文 时间:2023年07月11日


       青林黑塞情寄花妖狐鬼

       冷雨萧斋心系世态人伦


       蒲学研究的规模虽然远不及红学,但也已经硕果累累、蔚为大观。


       以往,对于《聊斋志异》的解读与评论多放在社会政治领域,强调作品的人民性、阶级性、斗争性、进步性。如:蒲松龄借助花妖鬼狐故事反映了封建统治者的专横跋扈、揭露了封建官僚制度的贪腐邪恶、抨击了封建科举制度的荒谬与残酷。同时也表达了人民群众的愤怒心情与复仇心理,歌颂了人民群众反对封建礼教、追求理想爱情的美好愿望。中小学语文教材、中国文学对外译介也都是围绕这些理念加以选择的。这显然是以往时代精神、政治氛围催生的产物。


       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不是一道奥数竞赛题,最好的答案并非只有一个,而总是拥有与生俱来的难以穷尽的可阐释性。


       我在这本书中希望做一下尝试,能否换一种观念,换一个视野,换一套知识体系,在大自然的视野内、运用生态文化的目光,对这部中国古代文学经典做出再阐释。


       从生态文化的视野阐释《聊斋志异》的念头,大约肇始于15年前。在苏州大学,我指导的2007届一位硕士研究生的学位论文的选题便是《荒野中的精灵——<聊斋志异>的生态学解读》,蒲松龄与《聊斋志异》之间的深层奥秘,可能就在其与荒野的血脉相连。


       我还曾经说过,我在孩提时代读到《聊斋志异》中的《王六郎》,影响了我的一生。从那时起,“善良”“友爱”“真诚”这些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在我心中扎下了根,为我的精神生长发育提供了营养。


       基于上述原委,当中州古籍出版社总编辑郑雄先生约我写一本关于《聊斋志异》的书时,我才敢于承担下来。


       这本《天地之中说聊斋》与早先的一本《陶渊明的幽灵》,也算是对我后半生的生态文化研究提供两个具体的个案,也可以视为对我提出的一些生态批评观念的验证。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虽然至今仍然不在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列,其普及的程度、受人欢迎的程度,并不亚于四大名著。


       海内外众多专家、教授对《聊斋》的研究旁征博引、妙论迭出,令人敬佩。两位当代小说家对《聊斋》的评论,却格外激发起我的共鸣,一位是蒲翁的山东老乡莫言,一位是我的河南老乡阎连科,他们都是当今文坛的翘楚,同时又都是《聊斋志异》的忠实读者、蒲松龄的追慕者、继承发扬光大者。


       莫言荣获诺贝尔奖之后,满世界讲《聊斋志异》,他说,对他影响最大的不是西方的马尔克斯,而是家乡的蒲松龄。几百年前,蒲松龄写出了这样一部光辉著作,把人类和大自然建立了联系。《聊斋志异》提倡爱护生物,让人类不要妄自尊大,在大自然中人跟动物是平等的,小说里很多狐狸变的美女智慧超人。莫言还说《聊斋志异》是一部提倡妇女解放的作品,小说中塑造了很多自由奔放的女性形象,他《红高粱》中“我奶奶”这个形象,就是因为看了《聊斋志异》才有了灵感。


       近年来,阎连科的小说在大半个地球上不胫而走,美国、英国、澳大利亚、日本、韩国、越南、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挪威、瑞典、丹麦都有他的读者,而他却称自己是蒲松龄的崇拜者、《聊斋志异》是他最景仰的伟大作品,希望自己这辈子也能够写出一部《聊斋》来。阎连科断言,《聊斋志异》的伟大在于写“乡土”,乡村与土地是这部伟大经典最广袤的土壤,几乎所有聊斋中的经典故事都离不开乡村的荒野、茅舍、明月、蒿蓬。就连书中刻画的阴曹地府,也仍然是在乡村的土层下面。书中支撑起整体建构的狐狸、鬼怪和异物,皆来自林野与荒郊。


       在我看来,两位大作家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接受的,实则是一种生态精神。


       莫言对《聊斋》的阐释触及当代生态运动中的两个重大命题:“非人类中心”与“女性生态批评”。他同时还得出一个结论:蒲松龄是一位古代环保主义者。


       阎连科的讲述触及世界生态运动中的核心:“人与大地的关系”,“生灵万物与大地的关系”,《聊斋志异》中充满大地伦理学的精义。


       与许多专家教授不同,莫言、阎连科两位作家都出生在农村的贫寒之家,自幼割草放牛、拾柴火种地,养育他们的是大中原的山川土地,他们与蒲松龄是血脉相连的。




癸卯年清明本书作者鲁枢元造访蒲家庄


       蒲松龄,是一位扎根于乡野民间、生长于皇天后土之中的杰出文化人;《聊斋志异》是一部写在天地大屏幕上的煌煌巨著,书中卷帙繁密、深沉蕴藉、芬芳醇厚、感天动地的人类与其他动植物悲欢交集、生死与共的故事,正是中华民族传统生态文化菁华的艺术呈现!一部《聊斋》,不但是属于人类的,也是属于大地旷野的,属于生灵万物的。


       《文心雕龙》:“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聊斋志异》的伟大,是因为它是与天地并生的精神之花,这是蒲松龄的“生态精神”绽开的文学奇葩。


       通观全书,《聊斋志异》中的生态精神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类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有机整体;


       万物有灵,禽兽可以拥有仁心,人类有时也会丧失天良;


       善待万物,并不单以人类的价值尺度衡量万物存在;


       钟爱荒野、扎根乡土、守护人类质朴、本真、善良的天性;


       尊重女性,视女性与自然为一体,赞美女性的独立、自由;


       歌颂健康的性爱,认定性爱是婚姻的基础,是维护家庭、社会和谐的重要因素。


       蒲松龄并没有现代人那种“人类中心”的观念,而总是站在“宽容、厚道”的立场上善待其他物种;他也不具备现代生态女性主义的理念,却能够以“温和、柔软、博爱”的心肠与女性相知相交;他从不曾像利奥波德那样对“大地伦理学”做出过周到的论证,但他深知乡土与田园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是生灵万物相依共存的家园。此外,他在文学创作中运用娴熟的“神话思维”,也为现代生态运动中“复魅”的呼喊添加了历史的回响。


       给书起个好名字很不容易。这本书最终命名为“天地之中说聊斋”,我想有以下几层含义。


       其一,《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写于天地之间的一部大书。


       蒲松龄的文化思想源自《易经》,而一部《易经》就是中华民族的古代精英关于自然与人文充满温情的体察与遐想,并由此绘制出的一幅整体宇宙图像: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易经》以天地运行的道理为准则,将天地间的所有道理圆满地包容其间。抬头可以仰观天文,低头可以细查地理,从而知晓天地间那些或明或暗的奥秘,追溯万物的源头,回顾万物的去向,明辨生死的原委。精气注入形体成为有生之物,精神游离于体外生成变异,由此可以洞察幽微之中鬼神灵异的活动。《易经》中的智慧遍及万物,足以惠济天下。天地万物演化有序,乐天知命才不至于忧心忡忡。栖居在大地上心怀宽容与敦厚,就能够博爱万物。包容天地而不逾越,成全万物而不遗漏,通晓幽明、死生、鬼神变化,方可感悟到造化的变幻无形、玄妙无际。由此看来,涵容了天文地理、人类万物、爱恨情仇、生生死死、神出鬼没、阴间阳世的天地境界原本就在《易经》这里。


       在整个科举时代,《易经》被尊为六经之首,乃知识分子首要的必读书。蒲松龄一生留恋举业,皓首穷经,《易经》读了一辈子。最终的收获却不在举业、考场,反而落实到了他的文学创作中。


       天地之中说聊斋,首先就是要从蒲松龄字字珠玑的篇章之中读懂中华古文化中天地宇宙的微言大义。


       其二,《易经》中的“乾坤”就是“天地”,宋代哲学家张载对此有一段绝妙的阐发: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翻译成白话:天是我的父亲,地是我的母亲,我个人虽然藐小,却能够与天地浑然一体。天地间的生机与精气生成了我的身体与性情,所有人都可以视为我的同胞,其他物种都是我的亲密伙伴。


       张载的这段话,生动地体现了生态学的第一法则:世界是一个运转着的有机整体,万物之间存在着生生不息的普遍联系,从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河流、森林、土地,到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植物、微生物、一切有生之物,都是这个整体中合理存在的一部分,都拥有自己的价值和意义,都拥有自身存在的权利。


       这里的天地几乎与“自然”等同,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近乎现代生态学中的“生物圈”、“生态系统”。“天地之中说聊斋”,就是尝试运用生态文化的观念解读蒲松龄的这部伟大作品。


       其三,“天地之中读聊斋”,意味着我个人解读《聊斋》的立足点。


       我出生及常年生活、工作的地方属于“大嵩山”的方域。东、西、南、北岳,嵩山位其中,被称为“中岳”,在古代被视为“天下之中”。现代地质考古认定,26亿年前,整个地球的表面还沉浸在一片混沌的“原始汤”中,而第一个露出水面的陆地就是嵩山,地球史上称之为“嵩阳运动”。中岳嵩山犹如地球的“肚脐”,照此一说,大嵩山真可以算得上“天地之中”了!


       在天地之中的这块土地上,仰韶遗址、殷墟古城、启母阙、函谷关、少林寺、中岳庙、风陵渡、东坝头、桃花峪、柳园口的山光水色;商山四皓、竹林七贤、官渡之战、檀渊之盟、窃符救赵、文姬归汉的历史典故;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叶公好龙、杞人忧天之类的神话传说,作为中原人民的文化遗存、心理积淀,也都是与《聊斋志异》中的青林黑塞、鬼狐花妖、仁人志士、蝼蚁苍生、恨爱情仇、悲欢离合一脉相承的。


       “天地之中说聊斋”,还意味着一个中原“土著”,在天地之中的嵩山脚下对于《聊斋》的阅读与品味。


       本书采取“随笔”、“漫谈”、“札记”的书写方式,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为的是读起来更轻松一些。篇目看去松散,倒也大体呈现出《聊斋志异》创作的时代背景、生态环境、作者行状、创作意向、思想主旨、素材来源、题材内涵、审美意趣、书写风格、成书过程,以及后世的接受与创新。


       我自己对于这本小书的出版还是怀有期待的,期待对蒲松龄、对《聊斋志异》的解读有新的发现,却又担心会做出过度的阐释,这一切尚有待于读者朋友的关注与批评。


       据说,《聊斋志异》如今在世界各国已经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近百种版本。生态无国界,我想,从生态文化的视野解读《聊斋》,或许会在世界范围内汇聚更多的读者。


2023.6.28,紫荆山南暮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