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识此翁高绝处,一心长在白云间”,比起那些改朝换代、战天斗地的英雄豪杰,陶渊明不过是大自然中清风白云。
《陶渊明的幽灵》于2014 年荣获“鲁迅文学奖”
英文版《陶渊明的幽灵》出版面世,在美国洛杉矶克莱蒙大学城签名售书。
美国当代诗人布鲁克·威廉姆斯(Brooke Williams) 向与会学者展示他随身携带阅读的《陶渊明的幽灵》英文版复印件。
我喜欢“柴桑”这个词,读起来昂扬,看起来有象。细品之:“柴”关炊事,“桑”系服饰,平常人家的日用全在其中了。
我喜欢“柴桑”,更为它是陶渊明的故里。
唐宋以来,陶渊明声名大振,“处士柴桑屋,将军细柳营”,柴桑成了文化人尤其是诗人朝拜的圣地。唐代著名诗人王勃、王维、李白、杜甫、孟浩然、王昌龄、韦应物、刘禹锡、王之涣、孟郊、贾岛、韩愈、柳宗元、白居易、李商隐都曾来过柴桑。宋代文化人探访柴桑留下许多吟诵咏叹。苏东坡是陶渊明的“超级粉丝”,一生将陶渊明视为楷模,以敬陶、慕陶、继陶为己任。他在访问陶渊明的故乡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柴桑春晚思依依,屋角鸣鸠雨欲飞。昨日已收寒食火,吹花风起却添衣。诗中也写到吃饭穿衣,像陶诗一样家常。王安石与苏轼政见不合,对陶渊明的敬仰不遑多让,失意时曾写下“柴桑今日思元亮,穷通何必较功勋”以自慰。陆游写诗深度阐释陶渊明:“柴桑自有归来意,枉道人间不见容”,道出陶渊明回归田园本出自内在天性的需求,无关世间炎凉。辛弃疾晚年仿效陶渊明躬耕南亩,“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对庙堂达官贵人的轻蔑见之言表。还有一位宋代诗人竟发愿“一卷南华一炷香,柴桑可葬死何妨”,一旦闻道便真可以“视死如归”了!
陶渊明竟拥有如此强劲的感染力,这力量来自何处?来自“自然”。梁启超曾经一口气连用七个“自然”赞誉陶渊明,说他天性自然,崇尚自然,亲近自然,全身心地融入自然,自自然然地吟咏他心目中的自然,并且由于让生命因应自然而获得最大限度的个体自由,从而为人们在天地间的生存提供一个素朴、优美的范例。如果你承认自然的伟大,那么你就不会不承认诗人陶渊明的伟大。
“欲识此翁高绝处,一心长在白云间”,比起那些改朝换代、战天斗地的英雄豪杰,陶渊明不过是大自然中清风白云。
“清风”、“白云”,是什么?
直白地讲,“清风”、“白云” 即万物赖以生生不息的“大气”;往深处讲,“清风”、“白云”又象征着人类的精神空间,一个民族独具的灵魂与神韵。清风吹拂大地,白云舒卷长空,亘古长存,亘古常新。
进入现代社会以来,工业化、商业化、城市化的滚滚红尘不但污染了自然,也污染了人心,污染了人的精神世界。在这个天空毒雾腾腾、大地污水漫漫、人心物欲炎炎的时代,人们更需要陶渊明的清风白云,来荡涤、清洁自己的心灵与胸襟。
当年为了撰写《陶渊明的幽灵》,我曾来到江西九江县、星子县一代考察陶渊明的形迹,探访了栗里、东皋、斜川、虎溪、醉酒石、康王谷、靖节祠、陶公墓,这些文化遗存都在古时柴桑属地。
从此我竟与柴桑结下情缘,并结识了柴桑故里诸多乡贤。十年之内我曾五下柴桑,庆云峰下聚友问道,千年古刹听经坐禅,康王谷中探花寻径,柴桑桥头指点南山,醉酒石边踏月起舞,落星墩前驾风行船。有一次还偕同美国克莱蒙特大学城的几位教授与万杉寺的高僧纵谈佛法与过程哲学,以期共建生态寺院。那时节,我们就住在栗里陶渊明醉酒石旁的一所院子里。
古人有句:“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好像是谶语,似乎也是预言。现代人类社会高歌猛进数百年后,不料竟遭逢严重的生态危机,自然资源已经濒临“山穷水尽”的地步,人类是该停下脚步认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了。那么且请就地坐下,回顾一下我们先人陶渊明清风白云般的自然人生,也许在那悠悠白云深处正蕴含着宇宙的真意、生命的启示。2020年5月·紫荆山南
(本文是作者新版《陶渊明的幽灵》自序,该书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封面陶渊明画像,取自南宋佚名画家的《归去来辞书画卷》的卷首,原作30 × 438.6厘米,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鲁枢元简历
鲁枢元(1946年- ),人文学者,长期从事文艺学、心理学、语言学、生态学的跨界研究,中国新时期文艺心理学学科重建的参与者;中国生态批评里程碑式人物;中国生态文艺学及精神生态研究领域奠基人。1988年被国家命名为“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现为黄河科技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生态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河南大学讲座教授、生态文化研究所所长;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兼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理论批评委员会创会委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计划中国委员会专家组成员。曾荣获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柯布共同福祉奖”(美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