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时报0992期     2023年12月26日
我的大学梦:梦魇与梦靥

来源:美中时报 版次:美中时报0992期 作者:尚仁杰 时间:2023年12月26日

        人生都有梦!我的梦,按色彩,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按情感,则是喜怒哀惧爱恶欲;苦辣酸甜,真是希望与失望并存,梦靥与梦魇同在!



        大学梦!这是我后来野心勃发才有的美梦!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一次次的做着高中梦!一次次做梦,梦到上了高中,又一次次落空!


        中国大陆多少年来没有过高考,对我来说似乎并没有半点关系。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制度,似乎与我也没有一点影响!当别人在做着高考梦的时候,萦绕在我心头的,则是久久挥之不去的高中梦!


        我是在文化氛围浓重的家庭里长大的。因为姥姥家境好,妈妈读过私塾学堂,是村子里少有的文化妇女,也是个虔诚的信佛者。她从小教导我的,除了一些“之乎者也”之类,则都是一个“善”字。父亲几岁的时候,爷爷就离世了,奶奶独自抚养四个男孩。贫寒如此,父亲竟然还能上学到了初中的地步,奶奶付出的巨大艰辛可想而知!解放前,因为父亲弟兄多,在日寇侵华的时候,政府号召热血青年抗战救国,以身报国,乡村四处派丁,他便主动报名应征入伍,被分派到了国民革命军第十四军八十五师。因为他有文化,被安排在253团文书室后成为负责人,起草、发送、接收和管理部队各种电报、命令等文书。他参加过著名的1944洛阳保卫战、灵宝战役等,在古都洛阳的龙门山和豫西一带与日寇作战。解放后,因其具有相当文化功力,参加了洛阳地方报社和教育机构招聘,最后选择了教育行业,在汝阳做教师工作。后又到豫西师范学校进修,具有了相当中专之资历。全国反右派时,在“引蛇出洞”中,响应上级号召向党提意见,最终被定为右派分子而回乡务农。父亲当过国军,并为右派分子的经历,为之后我的高中梦魇奠定了难以言说和无可撼动的基础!


        1970年,在老爸和老妈严厉的合力管教下,“一心苦读圣贤书”的我,在本村初中学习毕业。期终考试以每门功课位列前三名,被家人欢欣鼓舞了好一阵。因为这个成绩,被公社高中录取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家里开始为我准备人生首次离开村庄学校到公社上高中的全面准备。那种喜悦,持续了不多久,梦靥就成了梦魇!初中升高中,“不再以分数论英雄”,全面被文革“停课闹革命”、推荐上高中的“新法”所取代!一天天的煎熬,等待,终因国军、右派分子子弟以及为村干部家子女让位等因素而与高中无缘!这个结局,着实让我和家人像拳击场上的胜利者,最后一刻反被对手一拳打懵了,胜利者转瞬成为了失败者!“祖国的花骨朵”即刻成为了社会的被遗弃者!面对高中校门跃跃欲试的我,也如孙悟空手下的妖怪,被一棒打回了世代传下来的“农”字的原形!


        在推荐上高中的年代,这是一个注定我永远无法实现的梦,老父亲为此伤感不已!他以自己的过往经历耽误了我的学业与前程而常怀自责之心!从那一刻起,时时萦绕在心头的高中梦魇,让我和我的父母在此后的多年里皆挥之不去!


        1977年,河南嵩县通往汝阳的陆浑干渠的地下隧洞施工在紧张进行。在这些身上满是泥污,不停忙碌着的劳工里,其中有一个二十来岁的身影,那便是我。在几十米深的地下隧洞,开挖掘进,打眼放炮,提升出渣,时常都有我的身影。但最多的,是在机房里操作卷扬机提升和保障工程机械供电的发电机组等——这个在当时还算是有些技术含量的岗位,因而,泥污的衣服上还多了些许油污。和别人不一样的是,我随身还带着个旧帆布书包,里面装着几本书,包括一本快翻烂了的新华字典,时常用它来和工友们打赌娱乐:随便用手指戳进去一页,如果我有不认得的字就算我输,反之就是我赢。赢赢输输,赢多输少,争辩与嬉笑在诸如几支香烟等的小赌注里与娱乐共生共存。


        一天,我歇班。在公社所在地的大街上溜达。看见好多人都在公社门口看一个通知,说是中央发文全国开始恢复高考制度,想参加高招考试的可以报名参加。我趁着回村看老妈,也报名参加了这个在我记忆里从来没有什么印象的高考,反正也不抱什么希望。高中梦都做不成,还做什么高招梦啊!何况参加高考的考生里,不但都是高中生,甚至还有中学的老师!


        几天后,从来没有这种经历的我,随着大家的脚步,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初中毕业务农7年后,进入了庄严的大学考场。中学梦尚且做不成,去做大学梦,想想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不自量。就当是丰富人生的一个经历吧,到老的时候,说起自己年轻时候还参加过一次全国的大学考试呢!何尝不是一种自豪啊!自慰,嘿嘿。


        说来可笑,马上要进考场了,竟然都不知道考什么,到底怎么考!更别说什么复习备考了。也难怪,多少年来,有谁听过高考这个词?!大家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考题会是类似测试智商的智力测验,有说会考类似现在的脑筋急转弯。总之,高考嘛,肯定不会像初中、高中那样的普通考题。


        到了考场,都傻眼了!考题答的可谓是五花八门。一些人一看考题,直接就缴械投降离场了。好在我看书比较杂,逮啥看啥,算是应付下来了。从来没有学过的高中数学,竟然靠自学也还得了几分,没有得0蛋。


        考试后,开始报志愿,填写个人擅长项目。有填会开拖拉机的,有填会看病的,我填了会操作维修柴油机组。填报志愿时,不知道谁说的:自己没有高境界,人家不会录的。这也和做生意一样道理,你自己要价低,就别指望别人能给你价高了!结果,基本都填的清华、北大。


        高考过了,我也就不当回事了。该干啥干啥,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几天后的一天,我正在机房值班,忽然一群转街回来跑的气喘吁吁的工友老远就冲着我大喊:“你中状元啦!你中状元啦!”


        我莫名其妙着,几个人乱嚷嚷道:“你还上球啥班哩!你考中状元了!在公社门口那里贴着大红喜报,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呢!你快去看看吧!”说着,那帮人连拉带拽簇拥着我去看大红喜报。果然,公社大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上,贴着一张红纸喜报,上面是连我在内,全公社一共五个人!本村浩浩荡荡的赶考队伍,现在是就我一个人,真的中举了?我也懵了!


        一连懵了好多天!这种梦一般的感觉持续了一阵子后,就露底了。当时的大红喜报,只是一个高招预选名单,并不是录取名单!最终我并没有被录取。那感觉,真是猫咬一个超大尿泡,超大空欢喜!


        随着地下隧洞的不断延伸,机械设备在我的手下爆发出紧迫的轰鸣声,一切如旧的进行着。


        不一样的是,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在我们工地外围的荒野里,有一个比较大的荆棘丛。用了一天的功夫,我就把它改造成了一个我专有的秘密露天小屋。周围全都是密不透风的荆棘和灌木丛,把中心的荆棘除去,形成了能够一个人坐卧的空地。周边只有一个狗洞般大小的入口,用荆棘枝条杂草一堵,人在里边,外边无人知晓。我和我父亲在一个工地上班,他有时对我下班后的不见踪影,虽然也以怀疑的目光盯我,但也没有追根问底。因为那时候一个亲戚在公社所在地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他也不好意思追问我是不是去和人家约会了。我家条件这么差,如果能追求人家成功,正是老父亲巴望而求之不得的呢!他始终不知道我的这个秘密小天地。除了上班,天下人都不知道我在哪里!


        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私密空间,让我在里面神不知鬼不觉的阅读了不少书籍,自然是小说居多,当然也包括借来的那些高中毕业后也不打算去参加高考、已经沦为废物的高中课本。这些书籍有些能看懂,有些似懂非懂,有些则如看天书——譬如数学。也不知道对后来的高考到底起没起到作用,起了多大作用,反正自己挺开心的。有时候还用“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哼,高中生们在学校里看书,我在工地也照样看书。只不过是身边差了个老师而已!


        读书入神了,有滋有味的感觉也无异于在品尝美味佳肴。累了,就闭目养神,侧耳倾听那荆棘丛边和树梢上的百鸟合鸣;倦了,就躺下,眼前则是一片蓝天白云伴随着悄无声息的宁静……


        1978年的高考到了。考学的队伍如赶集!我假装病了,请了几天假,和一大队人马——大群的高中生,间杂着一些中学教师,一起从村子里行进在通往公社高考的路上。那场面,真可谓是人潮涌动、浩浩荡荡!毕竟是近万人的大村子,积攒了多少年的考生啊!


        一位教师也许是出于好心的对我说:“你也去考大学啊?你看我们这些都是高中毕业生、甚至老师,真能考上的概率其实也微乎其微。你去干啥呢?报名费还要5毛钱呢,花那冤枉钱干啥?”我竟无言以对。毕竟,那时候的5毛钱可不是现在5毛钱的含金量!此后的几天科目考试,我刻意避开他们,像做贼一样的悄然进行。反正如果不参加考试,我怕将来自己后悔一辈子。何况去年虽然是猫咬尿泡空欢喜一场,毕竟还上了一次预选榜呢!


        去年的高考,考完了像没事人一样。这次的高考,考完了竟抱有些奢望了。没有出乎预料,这次高考,我又登上了预选分数线以上的红榜名单!这预示着,上帝又眷顾我了,我又有希望了!


        但,可怕的是,录取已经进行多时了,没有我一点消息。广播新闻里说高考工作已经全部结束了,仍然没有我的一点录取消息。通知书竟如泥牛入大海——毫无踪影!希望,又一次化为了失望,最后还是绝望了!第二次猫咬尿泡,第二次空欢喜一场!


        一天,我歇班。无聊之际,便去汝阳县城转悠。在大街上遇到了曾经在我们村初中教过我的王老师,他那时是语文教师和班主任,我作为班长,和王老师配合默契,关系非常融洽。因为他工作出色,德高望重,被调往县教育局工作。


        他一见我就说:“你啥时候回来了?”我莫名其妙的问:“我去哪里回来了?”王老师说:“你不是考上学,去上学了吗?”我不无羞涩的说没有考上。王老师说:“不对吧?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亲眼看到过你的录取通知书名单,是一所中专学校啊!”我说从初中毕业以后,因为上高中问题就和村干部关系不睦,从来没有人给我任何消息,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任何录取通知书。


        他把我拉到路边,郑重的告诉我:“这中间一定有问题!不是谁把你的录取通知弄丢了,就是刻意隐匿了!”我听了非常震惊,表示要跑到县里省里去上访!王老师问我:“你明年还要不要考大学?”我说:“今年不录取,我明年肯定还要考!”王老师沉思良久,最后决断似的说:既然如此的话,那就算了吧。你去跑赢了,能去上个中专。要是跑不赢,不但中专上不了,还可能影响到明年的高考!毕竟参加高招是要经过村里、公社一系列手续的。况且已经快一个学期过去了,跑赢去上学也难了。既然要继续考学,那就啥也别说了,免得影响到明年的高考。他勉励我:“努力去备考,弄得好说不定还能升一格考个大专呢。”我怔了半天,只好无奈接受这一个新梦魇!


        1979年农历春节过去了,昏昏然到工地上班,忽然接到了汝阳县高中让人捎给我的一个信息:凡是1978年进入预选分数线以上的考生,可以到县高中插班复习!毕竟上线人数多也是县教育成果的荣耀。虽然不是人家的正规高中生,但这一次是终于扒住高中门了!得此消息,我便和父亲“紧急磋商”,去县城不仅要交钱,还要把全家仅有的一些口粮带走不少,去交给学校。老父亲也是横了心了,他说:“家里有没有吃的,你不用管,再穷也不能耽误你考学。你有决心、有信心的话就去吧!”决心,我知道自己有;信心,只有天知道!


        去县城复习这几个月,父母和两个妹妹的省吃俭用已经几乎到了极限!其间,星期天我也基本没敢回过家,一是为的节省时间,主要是为的节省路费。另外也是为对象的问题困惑:回家要是不去她家见面,她家知道了不好交代;要是去见面了,则各种问题交织,复杂的头疼。


        我和她是她的亲戚——我家的近邻介绍的。说实话,我们两边家庭的差距过于巨大!她的父亲是公社所在地赫赫有名的一把手书记。她家条件之好,那是远近知晓的。我家则家境贫寒,一无所长,年年是生产队著名的“欠款户”,连吃饭都是大问题。这么阴差阳错的“偶遇”,自初开始我就说不行,无法和人家高攀。可介绍人说,她父亲不看重贫富。介绍人带我去她家接触过几次,帮她父亲整理了几次大会讲话稿,想不到竟然得到了他的最先认可。他说虽然我家贫穷,但非常喜欢和知识分子家庭结亲。尤其后来他病危时候,专门让人到我们村带我去他病榻前,要当面让我们俩对他做一个最后的真心表态,那意思是纵然看不到婚礼,也要有个临终见证。她爸让她先表态,她发誓绝不反悔。接着她爸让我表态,我表示只要她不反悔,我不会反悔。我家拮据困顿,实在也没有反悔的资本!


        此后,她常骑着当时还很少有的飞鸽牌高档自行车——简直相当于现在的豪华轿车了,到我们极不相称的家“访贫问苦”。人们看到一个苗条而又娇好的长辫过腰女孩,骑着大家都难得一见的名牌自行车,那简直像看猴戏一样的围着看热闹。


        事情似乎一切都在正常的进行。但意想不到的是,从来没有在心里当成“关”的——她哥嫂这一关,过不了了!她哥就这一句话,让我们谁也无法应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我妹这样的容貌,去找个吃农村粮的?这可不行!必须找个吃商品粮的工人才配!”那时候的工人,地位之高出乎现在大多数人的意料。能当上个正式工,那基本不亚于考上中专的荣耀。


        我和她哥心照不宣,很少正面对话。我只问她:“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她说:“我爸不在了,我娘家就这一个哥,不听我哥的,闹翻了以后还怎么回娘家?!”相持不下,我也下了最后通牒:“你要听你哥的,那就无法继续相处,只能散伙了!”她说:“等你高考结果出来再说,好吧?到那时候,你考上了我哥他就没啥说了!”我说那不行,我没有一点能考上大学的把握。成败必须在高考之前决定!她说只能等高考以后才能决定。


        高考在一天天临近,忽然想起了破釜沉舟的故事来了。心无负担,轻装上阵,也许更能激发潜力,那散就散吧!我也不再去她家了,当然她也不来我家了。女方主动往男方家跑,那是很被人诟病的事,何况条件反差又这么大。因为高考问题,懵懵懂懂的初爱,断线了。此后,她为背离对她爸的临终誓言而抑郁,自是后话了。人生无常,有时候自己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高考问题,成了一切问题的核心问题了!几个月的复习备考,紧张的要命!每当夜里10点多,寝室熄灯之后,学习照明问题成了老大难了。班级学习结束,没了灯光,怎么再继续看书学习?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然被我发现了一个绝佳的所在,无异于隧洞工程工地那个无人知晓的“荆棘小屋”的存在。文革时期,为了防备苏修“核爆中国”,全国各地“深挖洞”,竟然给我超负荷学习准备了绝佳条件——平时无人光顾的防空洞!而且,防空洞深处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电灯泡,这灯泡竟然还能点亮并发出昏黄的辉光!从门缝里硬挤进去,顺着斜坡进入幽深空寂的地下深洞里,有时冷不丁的猛然偶发莫名的响动,阴森森的极其瘆人,让人直出鸡皮疙瘩!


        想想自己从初中毕业之后,高中梦的破灭、录取通知书的石沉大海、家境的贫寒与家人的窘境、还有农民农村遭人嫌弃等等,在这种激励——或者叫反激励之下,天下已经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


        有道是笨鸟先飞。不管我是不是一只笨鸟,我也要先飞!像颜真卿说的那样,“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在大家都在梦乡会周公的时候,我要持续不间断的飞翔!我的大学梦要在别人沉醉入梦的时候,竭尽全力加速实现!高速飞行,即使失速飞行也在所不惜!


        语文,一直是我的自学长项。这真要感谢我的那个露天的荆棘小密屋了!大量的阅读,确实受益匪浅。数学,没有老师的指导,纯粹靠自学效果太差了。常常因为一道数学题,能让大把的时间无声无息的流逝多天而一无所获。虽然现在有老师指导,但毕竟是三五个月的“急就章”,难有大的起色。外语,当初在家东跑西跑好不容易借到别人的留声机放外语片,效果也实在太有限了。我的战略决策就是:语文,固守既有成果,能长进多少算多少。数学,这事倍功半的效果,基本上就放弃了。历史、地理、政治,那必得下死功夫,把这舍弃课程的丢分全部都补出来!英语,只是参考分,能学多少算多少吧。


        高考后公布的成绩,和我预期的基本一致。历史、地理、政治和语文,把数学科目的失分都弥补了出来。语文科目,尤其那道关于梦的作文,可能获得了高分。成为了当年高考中我们那里大概是唯一的60分以上的第一名!这使我报志愿的时候,第一志愿毫无顾虑的填报了当时大家都认为是河南文科最好的大学——河南师范大学(河南大学)!


        一切属于个人的事项都进行完了,只有在家坐等录取结果了。


        这是一生难忘的一天——准确说是难忘的一晚!


        天已经黑了,人都上床睡觉的时分,平常与我家没有交往的、在大队跑腿送信的人,忽然极速敲开我家大门,说是公社电话通知,让我迅速赶到公社去,是关于我高考的事。这是何等要紧的事!事不宜迟,我立即跑步十来里,从村间小路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了公社。那里有人在灯光下值班。他拿出几个表格,让我一项一项的填写。等全部办完,开始往家返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两点了。


        乌黑乌黑的夜,黑的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行走在村间曲曲折折、蜿蜒不平的石头路上,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其实,走的是不是路,自己根本不知道。没有一个星星,更没有月亮,从天到地,没有一丝亮光!车子、行人什么都没有。一个人高一脚低一脚的,已经无法分辨是不是走在了路道上。只能根据自己对村子方位的感觉,脚在地上一步一步的贴着地面摸索着,简直如蜗牛般的前行。


        如果没有偏离方向的话,估计该有一半路程了。但,脚下已经无法迈步了。疙疙瘩瘩的石头路,已经变成了土路,感觉是进入了一个一个的土包,时不时的被土包绊倒,栽倒在荆棘丛里。倏忽间,心里开始有点发毛了!这条路上,我记忆里是越过两道岭、上两个坡,拐三道小弯、一道大弯,还要经过距离路边几十米的一片坟场的。坟堆上,有着杂乱丛生的荆棘。一个个土包预示着,这是已经走进坟堆里了!迷路了啊,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在荒郊野地,这时候,后悔的要命,急匆匆赶往公社,我家没有手电筒这样的家用电器,也没有来得及借个手电筒或任何照明物件——哪怕是几根火柴也好!分辨不出方位,现在是进退维谷了!不时的窸窸窣窣声,忽然在脑海里泛起一个词来:鬼魂!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平时不太信的我,这时候记起了古语里的那句话:不能全信,不能不信!我努力保持镇定,心里念叨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老妈一生吃斋行善,不坑人不害人,我受其影响至深,就是真有鬼,也不至于来害我吧!


        正想着,忽然有一个声音由远而近,明显感觉是冲着我而来的。这时候,不由自主的,我真的害怕起来了!这是什么东西?常听村里老人说:怕啥来啥!真是那东西?还是野兽?无论是啥,总归是来者不善!感觉那声音离我有几米远,忽然也停止不动了。我在地上摸起一个石头,开始做防身准备。无论什么东西,过来就是一场恶斗!相互的呼吸声、心跳声似乎双方都能听见了。我慢慢在坟堆里挪几步,他似乎也跟着我慢慢挪几步。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我不动,他也不动。对方不动,我也不敢动了。在这漆黑的深夜,荆棘丛生的的坟地里,面对互相不知为何物的偶遇者,绷紧着的神经不敢稍有懈怠,我和对方都各自保持着距离,谁都不敢互相靠近。


        如此相持了好长时间,终于对方耐不住了,夜空里传来一声怯怯的男低音:“你是谁?”我反问道:“你是谁?你干啥的?”听出来是人的声音,那人颤悠悠说道:“老哥,这是哪里?我迷路了!”我答道:“我也迷路了!现在可能是在乱葬坟这里。不知道方向,不敢乱走。”对方似乎带有哭腔的喃喃道:“刚才听见你这边有动静,还以为是路呢!咱俩咋都走到这坟堆里了啊?这咋弄啊?这咋弄啊?”


        咋弄?这谁有啥办法?看看天,还是乌黑乌黑的。我想,只能在这坟地里等了!再等几个小时,天总是要亮的吧。天亮了,一个新世界就到了!


        我们都站着原地不动,静待了很长一阵子,救星终于出现了!远方传来由远而近、由弱到强的马达声,难得有一个汽车从远方的公路上驶过来了。慢慢的,距离我们有百来米外的公路上,借着昏黄的汽车灯光,我们终于看清了道路和方位!那人趁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暗的亮光,跌跌撞撞的往公路方向跑了过去。我也趁亮光还在,赶快记住方位,等汽车灯光消失后,凭着记忆慢慢摸索着从坟堆走上了公路。蜿蜒小路是万万不敢走了!摸索着回到家,才发现浑身都是汗,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手上、脸上一道道的,都是被荆棘刺伤的血痕。


        这经历,终生难忘!


        等待高招录取的压力是巨大的!


        录取不了,明年还能再考吗?家里还有能力供养不劳而食的一个人吗?录取不了,对象散伙那是铁定的了?以后指望什么过日子呢?也像祖祖辈辈那样土里刨食终其一生吗?特别是,折腾这么久,家徒四壁,一无所获,我和父母全家的脸面往哪搁?


        艰难的等待着!风闻已经有考生自杀的了!一对恋人和我一样一起参加考试几次了,女的嫌男的总是考不上(哪怕是中专也好),跳出农门的梦想一再破灭,失去了耐心的她一狠心便抛弃了男方。结果没多久男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女的却一直没消息。想想鸡飞蛋打,受人指责,无脸见人,一时想不开便跳水自杀了。更奇特的说法是没过几天,这女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可人已经没了!这件事不知真假,但好多人都知道。想想好可怕!


        古人有天人感应之说。那天确实天气忽然格外的晴朗。半中午,大队信使风风火火来到我家,边走边吆喝:“快,你家录取了,通知书!”我全家都从屋里跑出来了。我像古代接圣旨般从他手里万分谨慎的接过上面写着“河南师范大学 尚仁杰收”的信封,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掏出通知书,上面真的显示着“你被录取为本校中文系学生”的字样!已经泪眼模糊,双手把录取通知捧给父亲看,他的双手颤巍巍的几乎接不住,老妈也说不出话来了!真的是恍如梦境一样!全家都泣不成声,都落泪了!满院的街坊邻居,都唏嘘着,都来摸一摸这个通知书,说是家有学生,也来沾沾喜气。这一封信,真的救了我的命!没有这封信,真的难以想象我和家人以后的日子……


        数日之后,当我背起行囊,离开家乡,前往河南师范大学报到的时候,大群的人来送行!因为,多少年来,近万人的大村里终于出了个通过全国高考考出来的第一个本科大学生!也是当年曾经人潮涌动、浩浩荡荡的赶考队伍,最终录取的唯一的一个本科大学生!唯一的一个被剥夺了高中梦的大学生!


        回顾过去,高中梦未成,大学梦竟成!上不了高中,居然上了大学,又居然毕业后开始了都市生存模式,又居然风风火火闯九州,如今又居然退休了多年了……!夜半三更,梦境时刻!是又梦耶?非耶?当年庄周梦蝶,现在呢?蝶梦?我梦?它醒?我醒?人生,终是个梦?!


        经历了迷幻般的梦魇与梦靥,收获了灵魂的新生!也许,只有经过一次次炼狱,方能造就涅槃后的新灵魂!


        尚仁杰:中国河南洛阳人。1983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编著和参编参撰《浴血洛阳城》(电视连续剧)、《中华骨圣》(电视片)、《洛阳民俗志》《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大辞典》《中华名人格言》《牡丹志》《工业志》等约百余部(卷、集)作品。其中,任编剧创作的电视连续剧《浴血洛阳城》在中央电视台、河南电视台等多家电视台播出,影响广泛。执编的《牡丹志》为人民日报、新华社重点报道。其简历、著述被《共和国专家成就博览》《中华优秀人物大典》《河南当代文化名人大辞典》《洛阳英才志》《中华名人大典》等收录。